愛情與麵包之間，你會怎麼選擇？有人兩者兼收，也有人兩者雙失，但更多時候，這並非凡人能夠自己決定的事情──蘇軾在官場事業上儘管一敗塗地，卻意外收獲了三段深厚的愛情。也可以說，是這三位偉大的女人在狂風暴雨中撐起一個家，使東坡縱然一再被貶、幾乎山窮水盡，也能挺起胸膛大笑三聲。人生伴侶相攜而行，執筆將這些潦倒的篇章一一揭過，留下的足跡至今是文學史上不朽的瑰寶。

在我心中，你永遠年輕

那一年，蘇軾19歲，大紅色的新郎倌禮服映照著他臉上微微緊張的神色，兩個十年之後又一度春秋，映在臉上的卻是一片涼如水的月光。落寞的神情一半浸在陰影中，暗室窗前一點微光在蘇軾眼角閃動，千行淚全都流入一闕〈江城子〉。不知今夜，王弗的魂魄在哪裡梳妝呢？蘇軾夢醒似又未醒，只怕髮妻已不認得這個老邁的自己了。

王弗，蘇軾久久夢見一次、卻始終難以忘懷的女子。她是蘇軾的第一任妻子，在丈夫那段年輕而意氣風發的時光，以雪亮的眼睛守望是否有暗箭來傷。王弗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個善良得近乎天真的人，明知世上有惡，卻不相信人會為惡驅使。每當有客人來訪蘇軾，王弗都會在帳後側耳傾聽，事後細細說與丈夫：某某人有事相求，才會如此輕易與你熟絡，必也將輕易與你疏遠；某某人對你一味附和，可見擅長逢迎，不宜深交……這些客人或許幾個月、或許幾年，人品皆如王弗所評析，逐步顯露。

王弗出身眉州青神王家，是蘇軾老師王方之女。據傳蘇軾在王方的中岩書院讀書時，中岩寺有座半月型池塘十分秀美，卻無名可喚。眾文人為此尋思一番，只有蘇軾所題「喚魚池」最有氣韻，此時王弗差人送來一紙，拆開一看，正是「喚魚池」三字。靈犀如此，當真是天造地設，可惜王弗年僅27歲便去世，徒留〈江城子〉一片傷心。

©陳巧廷、黃鈺真/旅讀

大風大浪打不散的貧賤夫妻

蘇軾喪妻後三年，娶了第二位太太王閏之。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，性格細膩，做事十分周到。二人結婚那年，宋神宗繼位，與王安石開始醞釀變法。蘇軾對變法的疑慮使他成為革新派的眼中釘，官運開始走下坡，輾轉於杭、密、徐、湖四州赴任，甚至一度有旨令他「不得入國門」。這一路顛簸，王閏之始終與他同甘共苦。歷經多次彈劾之後，烏臺詩案終究爆發，被拘的蘇軾望著雙目含淚、隱隱顫抖的妻子，縱使再怎麼不忍心，也只能匆匆留下幾句安慰的話。下獄期間，王閏之領著家人們寄居在蘇轍籬下，儘管小叔是個寬厚的人，她想必也背負著極大的壓力，更別說當時還沒有人能肯定，蘇軾是否能夠走出牢獄。

經過此劫，王閏之大概也成了一個波瀾不驚的人。蘇軾在黃州的貶謫生活物質匱乏、心靈富裕，蛻變為蘇東坡，寫下許多傳世之作，其中〈後赤壁賦〉中可見王閏之身影。出遊之夜，東坡與友人要吃宵夜卻無酒可飲，王閏之竟變魔術似地拿出了酒，一副「我就知道」的神氣，以斗酒成就一次赤壁壯遊與一篇文學經典。

東坡為王閏之寫的祭文說道，閏之一生為他付出太多，自己對她的虧欠只有合葬可以稍加彌補。後來東坡過世時與妻子合葬，同穴之人即是王閏之。

南京莫愁湖 ©李永傑/CTPphoto

肚子裡除了不合時宜，是一顆真心

古今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，女主角不乏風塵出身，卻有見識、有性情。王朝雲正是這樣一名女子。初遇蘇軾是在能比西子的西湖畔，相比美景毫不遜色的她，驚艷了座上的蘇學士。蘇軾納她為側室，以妻子之姓（王）為她取名，留她在身邊讀書識字，從此改變王朝雲的一生。這一年，她12歲。

朝雲性格活潑伶俐，或許也因為身為妾室，責任不及正室那麼重，與東坡的相處更為俏皮貼心。有天東坡飯後摸著自己吃得圓鼓鼓的肚皮，問眾人這肚子裡裝了什麼？堂上一片「詩詞歌賦」、「錦繡才華」的回應，唯有朝雲笑笑答道：「學士一肚皮的不合時宜。」東坡聽了撫掌大笑，朝雲於他，最是知心。

東坡到了惠州，開始深入研究佛道思想，朝雲也跟著學佛。她念佛念得虔誠，病逝惠州、彌留之際仍舊誦唸著《金剛經》闔眼。東坡在朝雲墓上建了一座六如亭，聯曰：「不合時宜，惟有朝雲能識我；獨彈古調，每逢暮雨倍思卿」，足見他視朝雲為一生知己。

朝雲去世後，夫妻平日最愛遊賞的小西湖（豐湖），東坡再也不踏足半步。他為朝雲填的詞，色彩大都明亮可愛，只不過春花夏蝶蹁躚而過，終如朝雲在生命盡頭的呢喃「一切有為法，如夢幻泡影」。也許，她是想在最後提醒東坡，風停風起，雲開霧散，皆無須掛懷吧。

蘇州拙政園 ©任中豪/CTPphoto

蘇太太們的職業素養

東坡的紅顏知己一共三人，情感生活甜蜜令人欣羨，雖無生離，終究一一面對死別。東坡自謂「多情應笑我」，事事多情的他總在妻子過世時悲痛不已，要是能換得妻子長壽，東坡會拿什麼來換呢？

能端坐這位大文豪的生活搖滾區，大概為廣大東坡迷所羨慕，但「蘇太太」可不是一個容易的職業。首先要替丈夫把關朋友的人品，其次要應付種種突發狀況，扛住公權力壓迫，還動不動得行萬里路，搬家到聽都沒聽過的地方。東坡窮的時候，月俸掛在房樑上分成三十份，每天只能取用一份，生活預算精細如此，當他的妻子兼大管家，還真不只是吟吟詩、吃吃東坡肉那麼輕鬆。

今日談起東坡，人們腦中總是浮現一副笑聲朗朗的模樣，能知道他心中的沉鬱、脆弱並加以呵護的人，恐怕只有當年的蘇太太們了。

杭州西溪悅榕莊 ©任中豪/CTPphot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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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年11月號 第141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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