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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精彩封面故事】過年繭居追劇,說不盡的美麗哀愁

【作者】 鄺介文
文_ 朱嘉雯、張芸、鄺介文、黃彥綾/ 旅讀 圖_視覺中國
2022年2月號 第120期
2022.02.07

第五十四回寫賈府在新春過年期間,家班好戲連臺,天天熱鬧非凡!那說書的女先生才唱罷了一套《將軍令》,一時又有梨香院的教習,帶了文官等十二個小戲子,從遊廊角門那頭走出來⋯⋯。整部《紅樓夢》在「以戲點題」的創作意識下,小說中每回出現戲曲場景時,總牽動著讀者穿越時空,預知未來的閱讀慾望與神經。

 

 

戲夢人生,劇透人生

 

一如現今農曆春節院線檔期,不乏賀歲題材電影,看準過年長假,消費者或會寄情戲劇,既殺時間、也忘憂愁、兼討吉利。古人辭舊迎新,自然也喜聽戲。尤其《紅樓夢》裡大戶人家,戲裡戲外更有要求,臺上演的是戲,臺下敘的是情,縱向來看是四代五代同堂,橫向來看是宗族鄰里共歡,甚至──隱隱約約,以戲劇「劇透」小說情節,你我或許能夠從中預示賈府結局。

 

賈府也有女子十二樂坊

 

許多讀者只見賈府籌建園林所費不貲,卻沒留意為了元妃省親,「下姑蘇請聘教習,採買女孩子,置辦樂器行頭等事」預算同樣高達三萬兩銀。年僅十六的賈薔肩負重任,往來蘇州置辦了十二位女伶,包括齡官、藕官、藥官、蕊官、芳官、葵官、荳官、艾官、茄官、寶官、玉官和文官。她們不是自由藝人、論演計酬,而是直接寄居府上,日常吃穿用度、零花唱酬(尚不包括幕後管理經紀、道具衣裝)悉數由賈家包辦,開支可見一斑。

 

楊貴妃與賈貴妃  長生殿與大觀園

 

曹雪芹寫出了賈母聽戲的藝術鑑賞眼光,不僅選用提琴和蕭來伴奏《牡丹亭》,而且她小時候還經常聽到家班用古琴來演出《西廂記》與《玉簪記》。這些故事裡的男主角本來就是善彈琴的文人雅士,如今演出的小生在戲臺上彈古琴、唱崑曲,彷彿與故事裡的男主人公合而為一了!老太太一句話,說出了家班高超的造詣與修養,其實都源於主人的講究。

 

老太太說得出淵源典故自然是修養,曹雪芹寫得出淵源典故又何嘗不是造詣?小說裡頭輪番登場的各色劇目,從不可能空穴來風。臺上越是敲鑼打鼓,就顯得戲外越是山雨欲來。比諸演出《長生殿.乞巧》(唐玄宗與楊貴妃故事)的同時,臺下觀賞戲曲的正是賈貴妃,彷彿她未來的悲劇命運也在《長生殿》的故事主軸中,被充分地暗示出來。然而元春此時看得入迷,她尤其欣賞齡官的演出,渾然未覺戲中對自身命運的暗喻與諷刺。也正因為小說人物無動於衷,這才使得讀者不無觸目驚懼,心生喟嘆。

 

©視覺中國

 

演什麼看什麼,都是蝴蝶效應。

 

自從第十八回元春於元宵節省親,欽點了「豪宴」、「乞巧」、「仙緣」、「離魂」,繼而又讓齡官自主演出「相約」、「相罵」以來,眾家銓釋總環繞在脂批所云四齣戲按照演出順序,分別伏下賈家之敗、元妃之死、甄寶玉送玉,以及黛玉之死的伏筆。在此大關節之下,「相約」、「相罵」兩折,又隱藏了大觀園內諸多風月情事。你我事後諸葛,方才恍然大悟,演什麼看什麼,其實都是隱喻。

 

又如二十九回賈母率領眾人到清虛館打醮,在神前拈戲,神明諭示了三齣戲,首先是演《白蛇記》,接著演《滿床笏》,最後上演了淳于棼享盡榮華,醒來卻是一場夢的《南柯記》。此三齣戲連續演出,再度預告了賈府終將繁華落盡的悲劇結局。

 

千金難買早知道,只是當時已惘然。

 

賈府家班演出「離魂」,戲中杜麗娘為了夢裡的秀才柳夢梅,願意與他同生同死,甘願做個病嬋娟、粉骷髏。此時戲臺下的林黛玉倒是隨著眾人接駕、飲宴、吟詩、觀戲,純真無邪得尚未能夠意識到,戲裡的女主人公早已影射和預告了自己無限憾恨淒涼的人生終局。

 

而讀者呢?自脂硯齋評點了「伏黛玉之死」以降,每當人們讀到戲中的杜麗娘訴不盡海天悠悠、整一片魂斷心痛的時刻,同時看到戲外的林黛玉仍是一派渾然天真,尚未理解人間情愛將帶來的苦痛掙扎。戲裡戲外出現了時間的空隙與落差,讀者的閱讀和領悟,填補了其間的意義。於是這部小說在尚未完成的狀態下,已教讀者飽嘗了世事滄桑與人間的艱難風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