参加一场江南农村婚宴，或许是外来者走近传统中国最快的方式。在这里，婚宴中最重要的不是婚庆公司精心设计、也不是新人海誓山盟的誓词，而是「体面」──做符合身分、经济能力的事情。看懂了婚宴的内在逻辑，就读懂了半个农村，也可以说，深刻体会中国大陆在高速迎向西化的外壳之外，依然根深蒂固的传统思维方式。

从婚礼，走入农村

江南的农村婚宴，或许是外来者观察传统中国的最佳标的。苏南浙北，全中国大陆最富庶的地区，相对广袤的内陆，知礼节而懂讲究；婚礼又是农村人一生中第一等重要事，当中人情往来的潜规则、约定俗成的规矩，甚至越来越受年轻人唾弃的繁文缛节多不胜数，可以说看懂了江南婚宴的内在逻辑，就读懂了半个农村。以下分享浙江桐乡一带婚宴礼俗，与其他江南地方或有差异，但当中思考方式则大同小异，可以说颇具代表性了。在农村，一场婚宴的重要参与角色，新娘、新郎、双方父母中，新郎本人是公认最没有话语权的，这是场办给长辈的仪式，他本人能起到的作用，除了邀请观礼小伙伴、适时被灌醉及准备过程中配合跑腿外，基本上功能和道具相去不远；相反地，农村婚礼中，除非女方家庭条件远高于男方，否则新郎的父母一般握有最高决策权，这是他们从儿子出生那一刻起，期盼了几十年的人生大事，自是重中之重。那，如何办一场好的婚宴？行事的最高原则是「体面」。所谓「体面」，不等于显摆，当中诸多微妙之处，容后详述。

简易模式v.s.进阶模式

先来谈谈婚宴举行地点。只有少数农村出身的新人会选择在饭店摆酒，这是婚宴等级中的「简易模式」──只须择饭店和宴席等便好。究竟要选择镇上的饭店，还是更高一等，前进县城？如果到县城宴客，是要请在公认最好的饭店，还是次等的？（放心，即便上至县级市也是半个熟人社会，挑的饭店是什么档次，目光如炬的村民一看便知。）一般情况，江南县城以下饭店一桌有人民币三八八八、五八八八、六八八八元一共三种吉利价位，确定了时间、饭店和价格，缴了订金，吃什么就不用亲自打理了──等于请了个公关团队，搞定场地、布置、菜品、烹饪，甚至仪式上的主持和环节设计，都只要点头、摇头，不必过于操心。

但一般新人是没有这种好运气的──只要长辈还留在农村，人情会推动他们走向「进阶模式」：自筹婚宴。可别小看这四个字，这代表新人以及父母得组成活动团（随便谁当经理人都好），操办上百人参加的吃喝活动，时间还长达三天。这差事的复杂和艰钜程度，做过活动企划、当过承办方的人都能想像：首先，传统农村宴不像饭店一顿解决，得连吃三天六顿。第一天晚餐曰「待媒宴」，设宴款待媒人，第二天早、午两餐请亲戚和来帮忙村民，第二天晚餐为「正宴」，也就是正式宴席，新人和双方父母远道而来的朋友，会在这餐统一出席，第三天晚餐称「吃残盘」，过去规矩是将前天吃剩的菜加热再食用（要知道江浙地区婚宴通常有近三十道菜，一餐是绝对吃不完的），如今当然是只保留名称，全上新菜了，其中准备工作巨大，可想而知。

延续千年的仪式，包裹了责任与爱

但也许最上乘的婚宴，是在处理好流程、食材挑选和烹饪成果都获得好评之后，还能带出自己独特的品味。大排场的奢华固然能带来虚荣感，但在重要场合真诚地分享所热爱的事物，这种成就感，真的可以说上一辈子。我就见过一位热爱美食和书画的农村长辈，在儿子的婚礼上不但规划出一整桌令人赞不绝口的珍馐，还以鲜花墙代替惯用的俗艳充气拱门布置门面，请到省内知名书法家题贺联，和珍藏的绘画作品一起挂在客厅。当然，婚宴上的客人显然没有几个人看得懂字和画的好，但他对这般精心布置的自豪，丝毫不亚于婚礼上将近三十道菜肴被吃得盘空杯尽──艺术鉴赏的门槛总比美食高，豁达者不介意偶尔孤芳自赏。他完成了也许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，对父母有交待、对儿子有交待，对自己也有了交待，未来可以抱著孙子孙女，说上好一阵子了。

这就是我所知的江南婚宴，互助情谊、人际制约，在传统与摩登间拉扯。或许二、三十年后，长辈日渐凋零，农村自办婚宴的传统再不复见，或者随著城市化，悉数交给专业饭店打理，又或者届时婚姻制度早已瓦解，人类社也逐渐衍生出新的组成单位。

但江南农村式婚宴的细致和温暖仍然令此刻的我感动──这场延续千年的仪式，包裹了太多父母对孩子的责任与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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