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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官牽引精神:焦桐淺談飲食哲學

【作者】
文_焦桐 圖_旅讀、CTPphoto、Wikimedia Commons
2023年11月號 第141期
2023.10.30

鑒賞美味必須結合精神與感官,同時掌握器官精密度與集中精神的能力。食物審美不僅是感官體驗,也應該牽動想像的體驗。

 

 

香港友人來臺,饋我一盒「好到底」蝦子乾麵。我看了紙盒上的成分說明:除了麵粉、蛋、蝦子、鹽、糖、木薯澱粉,另含增味劑(榖氨酸一鈉)、酸度調節劑(碳酸鉀)。嘆了一口氣,還是用冷水浸泡幾分鐘,加大蒜、蔥花、XO醬炒製。

 

食品加工商通過兩種途徑獲利:加工原料成家庭無法製作的食品,使用廉價的添加劑稀釋食品。添加劑會損失食物的味道、色澤和質感,也可能受到微生物侵害,因此又須加入香精、色素、膨脹劑、防腐劑。如臺灣知名麻辣鍋的湯頭竟是由十多種粉末調製,而且含重金屬成分。

 

食品添加劑會影響智力,造成機能亢進,常見的是某種激素干擾素、致癌物、誘變劑。我們無法依賴食品標籤說明,除了難以閱讀,也容易迴避檢視。弔詭的是複合原料,其成分若不足一定的比率,則可以不必標示,消費者遂誤以為裡面沒有那種成分。

 

以色列麥當勞猶太潔食 ©Wikimedia Commons

以色列麥當勞猶太潔食 ©Wikimedia Commons

 

 

天然可能非天然

 

道地的天然味道源自天然食物,加工食品標榜的「天然」往往並非天然,它的化學結構可能和天然原料一樣,卻是提煉自石化產品,並且,可能比天然食物更芳香、更持久。美國有一款暢銷零食Twinkie,堪稱萬年蛋糕,其奶油夾心並非乳製的鮮奶油產品,而是人工合成的奶精。

 

除了崇尚天然食物,我也計較食物里程,這是源自環保的概念,意謂食物由產地到消費者手上所需的運輸距離,這中間耗費的油料,和造成的廢氣污染。美國的零售專家估計,每種食物的平均食物里程高達1,100哩,例如我今天買了一袋馬鈴薯,其實是離我家不遠的農場所產,卻先運送到好幾百哩外的中央倉庫去包裝處理,再運回我家附近的商店來賣。

 

日常飲食若多加工品,不免單調,缺乏精神內涵。慢食組織努力讓人們了解,隨著季節流轉所帶來的風味變化特殊性,例如綿羊在春天吃新鮮青草,產出羊奶所製的乳酪,味道不同於夏末吃乾草所產製的乳酪。

 

標準化或工業化食品訴求一致,為食客的味蕾提供穩定性,無論身處哪個城市,每次吃到的味道都相同。這種味道的一致性和可預測性,予人們一些舒適感。卻不免會導致人們對差異的恐懼。

 

全素齋,山西 ©CTPphoto

全素齋,山西 ©CTPphoto

 

 

嘗美食也要懂哲學

 

許多哲學家提到知覺時,大多指視覺。然而,各個感官系統時時刻刻都在提供資訊,而且這些感官輸入讓人體功能得以正常運作。

 

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率先將視覺當作理解與智性象徵,因為眼睛位於前額,在頭部上方,代表了人類最主要的核心。聽覺落後於視覺,重要性位居第二,嗅覺、味覺與觸覺則並列最後。

 

我自然不相信柏拉圖那一套精神、肉體對立說,也不苟同精神高於肉體。大衛休姆是客觀主義者,認為美的客觀事實存在於客體本身,等待人們去理解,只要是受過正確訓練和教育的人,就可以識別出那種美。

 

另一方面,康德是主觀主義者,認為美感判斷的主觀特性是好品味的基礎。他主張,任何人都能做出有效的美感判斷,這類判斷取決於幾個特定條件,其中最重要的是:有能力進行無私的評價,將自己與判斷對象的財務、情緒和個人利益切割開來。康德將「判斷」與「快感」做出區隔,主張只有透過視覺和聽覺感知的客體,才能被認為是美的,因為那些是人們唯一能無私或隔著一段距離地關注的對象。

 

中國哲學家對飲食也存在著類似的障礙。朱自清指出經過宋代道學家提倡,特殊標準變成了一般標準。知識分子一向是治人的勞心之人,「雖然也有餓飯的時候,但一朝得了時,吃飯是不成問題的。不像小民往往一輩子為了吃飯而掙扎著。因此士人就不難將道和節放在第一,而認為吃飯好像是一個不足重輕的項目了。」這恐怕是中國飲食古文明沒落一千多年的重要癥結。

 

北宋文人還會公然享樂,如宋祁,如蘇東坡。南宋理學家卻提出「存天理,滅人欲」,士大夫地位提昇,影響所及,連婦女都要遵奉「餓死事小,失節事大」,造成無數慘酷的殉節事件。道學家儘管心裡渴望享樂,卻不敢張揚,他們從來也不減少口腹之欲,只是嘴巴不再說出來。

 

心素食坊。福建 ©CTPphoto

心素食坊。福建 ©CTPphoto

 

 

吃對食物,靈魂豐富

 

法國美食家薩瓦蘭斷言,精美有序的飲食可以大幅延緩衰老的跡象:美食可以令眼睛有神,讓皮膚紅潤,使肌肉有力。若其他條件都一樣,懂得吃的藝術者比不懂的人至少年輕十歲。

 

飲食衛生關乎健康,也關係人生態度。世界上20%最富裕的人口忍受著慢性癡肥症,20%最貧困的人口長期挨餓,另外60%的人口飲食境遇也不理想。英國作家克雷格.賽姆斯在他的書中闡明:對營養和健康飲食具有基本瞭解的家庭,子女在學校學習時成績較好,犯罪率較低,打架鬥毆的現象比較少,整體健康和社會協作能力也比較好。

 

近年熱門的飲食風潮大概是Kosher,此字源自希伯來文,意謂可食用,可被接受,可拆解為「Keep Our Souls Healthier Eat Right(吃對食物,保持吾人靈魂的愉悅健康)」。這種猶太潔食降低了食用肉類。

 

美國猶太潔食餐廳 ©Wikimedia Commons

美國猶太潔食餐廳 ©Wikimedia Commons

 

 

禁食痛苦之肉

 

猶太教法律規定,不得給任何活著的生靈帶來痛苦。這方面接近儒家的飲食觀。孟子與齊宣王談到君子的仁慈之心時,說君子看到動物活著就不忍心見牠們死去,聽到牠們臨死的悲鳴,就不忍心再吃牠們的肉,所以總是把廚房建在偏遠的地方,以免看到宰殺禽獸的場面,所以有了「君子遠庖廚」的說法。

 

從前華人茹素,大抵帶著不忍殺生、果報的意思,王梵志詩:「勸君休殺命,背面被生嗔。吃他他吃汝,輪迴作主人。」以因果報應勸戒殺生。另一首:「殺生最罪重,吃肉亦非輕。欲得身長命,無過點續朋。」最後三字「點續朋」不知何意?

 

佛教引入中國之初,允許出家人肉食,但必須是「三淨肉」:「一我眼不見其殺者;二不聞為我殺者;三無為我而殺之疑者」。至於生了病的僧尼,則什麼肉都可以吃。漢傳佛教開始茹素,源自梁武帝蕭衍,他為了顯示自己信佛、敬佛之虔誠,親撰〈斷酒肉文〉:「弟子蕭衍,於十方一切諸佛前,於十方一切尊法前,於十方一切聖僧前,與諸僧尼共伸約誓:今日僧眾,還寺以後,各各檢勒,使依佛教;若復有飲酒噉肉不如法者,弟子當依王法治問。諸僧尼若披如來衣,不行如來行,是假名僧,與盜賊不異。」大乘佛教中的如來藏學派,強調佛教徒禁肉食。梁武帝深受這個學派影響。

 

儒家基本上卻是故意輕視飲食的,「君子固窮」,冷水粗飯「樂在其中」,稱讚顏回挨餓「不改其樂」;孟子一方面強調「貧賤不能移」,一方面反對告子的「食色,性也」。伯夷叔齊不食周粟,餓死首陽山,符合了儒家的理論,成為知識分子安身立命的特殊標準。

 

大蔬無界,江蘇 ©CTPphoto

大蔬無界,江蘇 ©CTPphoto

 

 

當樹皮成為「佳餚」

 

饑餓,往往帶著深層的哲學意義,層次複雜。我從來不認為眼睛比鼻子、舌頭更高尚。莫言的散文〈吃相凶惡〉敘述1960年春天全國鬧饑荒,餓到極處,人們吃草根、樹皮、房檐上的草。村裡天天都餓死人,更有人吃人的傳言。其中一段寫吃煤炭,很駭人聽聞。另一篇文章〈忘不了吃〉提到吃青苔、樹皮,樹都被剝成裸體,在寒風中顫抖著,「上過水的窪地地面上有一層乾結的青苔,酥如鍋巴。吃光了青苔,便剝樹皮,用斧頭剁碎、砸爛,放在缸裡泡,用棍子拼命攪,攪成糨糊狀,煮一煮就喝。」並總結:榆樹皮是上品,柳樹皮次之,槐樹皮更次之。莫言描述吃樹皮的方法,好像在談美食,通過輕淡化的話語策略,有效深刻了大饑荒的悲慘。

 

華人善吃,活的時候要吃,死了以後也要吃,甚至吃得更講究。人要吃,山川也要吃。吃的時候要敬天地,也敬鬼神。

 

菜餚總是懷舊的,高明的廚師也許不斷翻新技巧,實驗成功後則再三品嘗,甚至納入食單量產。若是親人好友所烹製,往往得靠它聯繫情感。

 

飲食只是滿足口腹之欲?味覺的本能就是不斷追求快感,哪一種聚會比餐敘更輕鬆?鑒賞美味必須器官的精密度,和集中精神的能力,吾人同時通過視覺、嗅覺、味覺,乃至於聽覺和觸覺在進行審美活動,食物審美不僅是感官的體驗,也應該牽動想像的體驗。美好的飲食就像王羲之,陶淵明,李白,杜甫,蘇東坡……的藝術,給我們靈感,予我們啟示。

 

福泉茶院,浙江 ©CTPphoto

福泉茶院,浙江 ©CTPphoto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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焦桐

1956年生於高雄市,「二魚文化」公司、《飲食》雜誌創辦人,曾為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,退休後專事寫作。已出版著作包括散文《暴食江湖》、《滇味到龍岡》、《味道福爾摩莎》、《蔬果歲時記》、《為小情人做早餐》及詩集、論述等等卅餘種;編有年度飲食文選、年度詩選、年度小說選、年度散文選及各種主題文選五十餘種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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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焦桐】舌尖的悸動──淺談飲食美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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